第 71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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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1 章
白馬離開官道奔入山林, 透過樹影的陽光落在地上細碎斑駁，煞是好看。林中鳥鳴啁啾，春意盎然, 崔硯池放松了韁繩鞍轡緩行，任煙煙舒服靠著崔硯池, 任憑他將自己帶往山林深處。
蜿蜒行過一段, 隱約能聽到清泠的流水聲，繞過片修竹, 一條小溪並座竹橋現在眼前，竹橋前兩座石燈籠上印著韋家的家徽，任煙煙驚訝地輕輕喲了一聲。
她回過頭笑瞇瞇地打趣說：“你這是請了個狗頭軍師？”
崔硯池不答任，只是催了下馬。
踏過竹橋, 山徑旁的花木明顯有了人為打理的痕跡，徑旁的土地用竹籬圈成一塊塊花圃種著奇花異草，花香馥郁，山林幽靜，任煙煙的心也跟著靜了。
再行一刻，眼前出現蓬野逸的茅屋, 崔硯池勒緊韁繩，翻身下馬。
“到了。”
崔硯池向任煙煙伸手，任煙煙打量一眼前方被樹木掩住的曲折小徑，由崔硯池抱著下了馬。
崔硯池牽著任煙煙的手順著小路往裏走，兩人幾日未見，崔硯池若無其事，任煙煙悄悄一瞥他的側臉, 莫名感到幾分失落。
“你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？”
她拿出不耐煩的口氣詢問，順便甩了下被他緊扣著的手。
崔硯池不做聲, 看上去還想賣關子，任煙煙得不到回答，直接停下了腳步。
熟悉的任性感覺撲面而來，崔硯池慣是對付不住任煙煙的小性兒，只得無可奈何地道：“都跟著我到這兒了，會不會問得太晚了點？且走吧！”
韋諸那小子最好不是把他對付柳若昭的那一套教給了崔硯池。
任煙煙悄自腹誹著，狐疑一望崔硯池，還是由他牽著走了。
“看到那艘畫舫了嗎？”
走過掩映的數叢青竹，一汪寬廣的碧潭豁然撲入眼簾。波光粼粼，長空一碧如洗，崔硯池擡手向任煙煙遠遠一指一艘泊在岸邊的裝飾華麗的畫船，含笑道：“韋諸的謝禮。”
“嗯？！”
韋諸就是家財萬貫，也不至於這麽慷慨。任煙煙扭過頭震驚望向崔硯池，崔硯池揚唇淺笑，語氣輕快：“韋諸次次向我要東西去討他未來岳父的歡心，我自是t不能讓他白占便宜。”
韋諸是大方又不是傻，用這一艘畫舫還的，可得是多大的人情。
任煙煙幽幽質問：“別糊弄我，你到底給了韋諸什麽好東西？”
任煙煙一言問中要害，崔硯池有些心虛地一低頭，如實招道：“一卷虞世南書帖。”
任煙煙先以為韋諸是被崔硯池忽悠了，但聽得崔硯池是以虞世南的書帖換得的這艘畫船，頓覺是崔硯池被韋諸忽悠了。
“虞世南的書帖？！崔大人，你可真是舍得！”
任煙煙咬緊牙關，冷切切瞪崔硯池一眼，又是不舍又是惱火。
崔硯池先前顧著討任煙煙高興，壓根沒想這多，任煙煙臉色不大好看，崔硯池不想弄巧成拙，趕緊哄道：“不過是身外之物，夫人切莫掛懷。”
身外之物……
可這身外之物是虞世南的書帖啊！
“虞世南的書帖你竟然舍得送人？這艘畫船值多少銀子？你折成兩倍還給韋諸！我要書帖，你快給我把書帖要回來！”
任煙煙實在舍不得拿愛物送人，崔硯池見她真有些急了，一時也覺難辦，任煙煙嚷著握起粉拳連捶幾下崔硯池肩頭，崔硯池硬生生受過這幾下打，趕緊擡手摟住任煙煙，截斷她的話道：“書帖的事日後再說，韋諸可是答應了，自我走後，這沿岸凡是韋家的別業，隨時由你消遣。”
崔硯池焦頭爛額，不防說出了實言，任煙煙聽到他“自我走後”那幾個字，一下便從失去心愛之物的急躁裏抽離了出來。
她定定望著崔硯池，不再張牙舞爪，崔硯池卻是絲毫未覺，只是一邊拉著她的手往船邊走去，一邊笑著對她道：“好了好了，別氣了，先跟我去看看。”
任煙煙別扭跟著崔硯池進到船艙，見到艙中擺設，卻是不禁一楞。
艙中裝飾華麗雅致，凡目光所及之處總能看到新鮮盛開的牡丹。
艙內香氣馥郁，帶著水氣的風從湖上吹進舫內，吹得牡丹嬌柔裊娜的花枝顫顫輕搖，凈瓶供著的兩朵開得盛極的粉白牡丹，任煙煙一言不發地走到案幾旁，低頭兀自看了許久。
“煙煙，又到牡丹的花期了。”
溫和眷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，好似帶回了去年那個微風拂冷，天空略顯陰灰的日子。
任煙煙悄自一勾唇角，纖指溫柔地撚了撚牡丹柔膩輕薄的花瓣。
“崔大人，你可真是又舍得又不嫌麻煩。”
任煙煙聲音輕柔，後背的曲線松弛如流線，崔硯池幾乎能想見她臉上她恬淡安然的神情，他輕輕走到她身後，目光柔和地落在花上。
“這些麻煩倒不要緊，最麻煩的是都這麽麻煩了還惹你生氣。”
任煙煙沒察覺到崔硯池的腳步，卻也沒被身側這忽然靠近的聲音嚇到，崔硯池身上熟悉的墨香味道讓她覺得妥帖，她輕輕一笑，轉過頭狡黠地向崔硯池質問：“崔大人，你可是在含沙射影？”
崔硯池笑著搖搖頭，說：“我哪裏敢。”
任煙煙回過頭，從青色瓷瓶裏抽出花枝拿在了手中把玩，人面花容交相映，崔硯池站在任煙煙身後看了一會兒，擡手握住任煙煙拿著花的手，不緊不慢地問道：“還在生氣嗎？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。”
任煙煙的身體因為崔硯池這突如其來的親昵不由自主的一僵，崔硯池話問得直白，她壓抑下突突飛快的心跳，嗔怪地轉過身，下意識地想要將面前這無賴的人推開。
“哪有你這樣的……”
“不要氣了，我很想你。”
崔硯池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讓兩人的關系繼續僵持下去，他徑直將手撐在桌沿，不講道理地將任煙煙錮在方寸之間。
“你呢？”他不罷休地向她逼問。
任煙煙少見崔硯池這般強硬，她進退無著，擡起清亮亮的眸子飛快地瞧一眼他，看到他俊朗而認真的臉，臉騰地一下紅透。
她實在迷戀他，實在做不到放著他的愛意不去回應。
“……，我……我也想你。”
任煙煙別扭地側低下頭，飛快地說出心中真意。
任煙煙心裏貓抓似地發癢，所以聲音輕而又輕。崔硯池低下頭，像是有幾分得逞的笑了一聲，任煙煙聽到他的輕笑，驀地有些惱羞成怒。
她抓住崔硯池的胳膊想將他推開，崔硯池卻是不僅得寸進尺地收緊了手臂，還笑吟吟地道：“我想你忽然回心轉意，呆了這幾天就回來了，應該也是想我的。”
崔硯池此刻的得意不同於一般男子常有的那種自大，反而更像是孩童在游戲得勝後帶著滿足的一種天真的頑皮，任煙煙不服氣被捉弄了，當即啐了一口反駁。
“呸，自作多情。”
“真的嗎？”
崔硯池圈住任煙煙反問，眼神裏竟似真的帶上了點低落。任煙煙的心不提防地往下一落，她慌亂地眨眨眼睛，想要將他推開跑掉，卻是直接被他抱住了。
“你有在想我的。對吧，對吧？”崔硯池抱著任煙煙，在她耳邊無賴地反覆詰問。
崔硯池的懷抱寬闊而堅實，任煙煙的心霎時溫熱得像被團棉花包裹住了。
她不欺騙自己的心，她不固執於讓他認輸，她承認她想他，她思念他，思念到半夜透過禪房的窗戶看到高懸於空的朗月的時候，忽而領悟了何為“願為西南風，長逝入君懷”。
明月清風裏，她誠摯地希冀自己能化為吹過松林樹梢的那陣涼風，可以在須臾間趕到他跟前，拂過他的衣襟。
如今不必寄愁明月，也不必艷羨清風，任煙煙手臂一頓，隨即義無反顧地回抱住了崔硯池。
“想你，很想你。”她熱切而迷離地在他懷裏呢喃。
她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般依戀他，這幾日分離時體會到的無力和煎熬讓她頗感畏懼，眼下的真切幾似萬般圓滿的幻夢，她難以自控地為此歡喜為此慶幸。
任煙煙裙衫上猶殘留著在古剎熏透的檀香味道，崔硯池默默嗅著那縷清幽安定的香味，在放下心來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傷感。
他始終記著自己和她不久後會有一場長長的分別，而且這分別是他主動的。
即使長久相聚，那些時光回想來也好像只有一瞬，而分離即使再短暫，也覺無時不刻的難捱，崔硯池悄然想，如果這感受能反過來，這世間悵惘的人或許能少掉一大半。
崔硯池明白自己不該打破此時的氣氛，但是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任煙煙，他覺得自己應該對她坦誠，而不是一味地粉飾太平。
“煙煙，調令下來了。”
任煙煙身體一僵，仿佛被崔硯池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兜頭潑了盆透心涼的冷水。崔硯池感受到抱著他的人不動聲息地屏住了呼吸，心亦是往下沈。
任煙煙從崔硯池懷裏直起身，微妙地與他拉開一拳的距離。
“我被派去了阮州五郡。”
阮州離京城八百裏，與數千裏外的邊境相比離京城不算遠，可八百裏，怎麽也不算近。
任煙煙嘴角一顫，仍然盯著崔硯池不說話，崔硯池低眸一晌，繼續說：“五郡巡查，大概需要三月的時間，加上來回的路途，應該會去四個月……”
大齊禦史巡察，巡期比預計的多出幾倍也是常事，任煙煙明白四個月只是一個安慰性的說法，因此聽著不覺發起抖。
“煙煙……”
任煙煙蒼白的臉色讓人看了實在擔心，崔硯池心裏揪得難受，擡起手想要撫住任煙煙的臉頰，可手未及觸碰到她臉頰，就被她用力的一把抓住了。
“你什麽時候走？！”
任煙煙聲音顫抖地大聲問，語調急切高昂，竟給人絕然鄭重的感覺，崔硯池一楞，不覺望進了她光亮閃爍的眼眸。
“我得在五月十五之前到束安郡，所以……，差不多六天後就該啟程了。”
六天……
只有六天了……
任煙煙再也無法假裝冷靜，她嚶嚀一聲，垂頭抵在崔硯池抓著的那只手上。
“煙煙……”
晶瑩的水滴從崔硯池的指縫滑落，濡濕手上的淚珠仿佛還帶有眼睛的餘溫，任煙煙纖細的肩膀劇烈的聳動，崔硯池展開手掌，沈默地撫住了任煙煙溫熱柔軟的臉頰。
他沈默，不僅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，也是因為他到最後也沒有向陳大人求情，讓他不要把自己調得離京城太遠。
崔硯池明白只要自己提出請求，陳大人就一定會“體諒”他，但他思前想後，還是說服不了自己開這個口。
他猶豫著，猶豫著，直到陳大人旁敲側擊地詢問安平王府的態度t時，拿出了最公事公辦的口吻。
他不想打破自己堅持的某些東西，即使這堅持說出來會讓人發笑，即使他會因此多吃苦頭。
“煙煙，對不起……”
崔硯池輕聲道歉，任煙煙擡起頭淚眼朦朧地一望崔硯池，旋即撲到了他懷中。
此時此刻任煙煙的淚著實燙得崔硯池心尖發疼。
苦澀在崔硯池心頭泛開，為什麽他最後會選擇讓任煙煙承受分離的痛楚呢？為什麽他將她視為了最親近的人，卻還是選擇了傷害她呢？
是因為他相信她一定會諒解自己無謂的堅持嗎？是因為正是明白她愛他，所以他才無所顧忌嗎？
崔硯池的心情沈郁得如積滿了雨的陰雲，他說不出什麽安撫的話，就只是一言不發地抱著她。
畫舫在水面上平穩地行駛，綠影白雲透過花窗一點點的後退變化，窗前的造型清雅的青瓷瓶裏插了幾只開得熱烈鮮妍的牡丹，春暮明朗輕快的景色，顯得懷裏抽抽搭搭的哭聲更是寂寞。
“我等你……”
“我等你！”
崔硯池的思緒隨著水波被船劃開的聲音慢慢飄遠，仿佛模糊進了一片悵惘的虛空。
任煙煙擡起頭，大聲地向崔硯池重覆，崔硯池被她篤定的聲音喚回神思，低頭看到她臉上既像是在對他保證也像是在敦促自己的神情，竟然莫名被她震懾住了。
任煙煙的眼睛清清亮亮地盈滿了淚，可眼神絕不軟弱。
“我等你，所以你一旦做完了你該做的事，就要馬上趕回來，一刻也不許拖延！”
她不容反駁，甚至有點居高臨下向崔硯池命令。
崔硯池怔然看著才面前淚痕未幹，鼻尖紅紅的少女，心情竟然一點一點地變得輕松。
他再沒有任何懷疑，也沒有任何疑慮了，因為任煙煙給他的東西如此純粹，如此誠摯，他根本不需要給自己徒增煩惱。
其實任煙煙一直都比他想的要強大，其實柔弱只是她的表面，其實她的堅定不比他少一分一毫。
而他要做的、該做的，只有坦誠地回應她這一件事而已。
“我一定、一定、馬不停蹄地趕回來，一刻也不敢拖延。”
崔硯池認真看著任煙煙的眼睛，篤定地向她承諾，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，任煙煙看著他俊朗的面龐，眼角徐徐綻開了笑意。
不知怎的，崔硯池這句話讓她覺得他和她哪怕相隔千裏，其實也沒有分開，她要他一顆心都在自己身上，而她已經得到了。
笑意在任煙煙臉上越漾越開，崔硯池熱忱的目光瞧得她臉越來越熱，她羞得一低眼眸，躲開了。
“煙煙，你真厲害。”
崔硯池甘拜下風地一笑，將任煙煙重新攬進懷裏。
厲害？什麽厲害？為什麽這麽說？
任煙煙對崔硯池的話不明所以，不過崔硯池的懷抱安穩，她也就懶得多想了。
是夜，朗月疏風，天水澄明，涼風從臥雲閣的窗戶貫入，吹起了榻前層層疊疊的輕紗，任煙煙有些失神地蜷在崔硯池懷裏，汗濕的額發縷縷貼在頰邊，崔硯池仰面躺著，發髻有些散亂。
兩人依偎著許久無言，崔硯池心不在焉地聽了會兒閣外的蟲鳴，低頭看向了同樣不知魂游到何處的任煙煙道。
“你在想什麽？”
任煙煙聽得崔硯池這聲低沈的問，下意識地擡起頭，乖巧地望向了他。她眸中春水暖融，肌膚白皙瑩潤得如上好的白玉，崔硯池眼神一黯，不自覺摟緊了搭在她肩頭的手。
任煙煙衣裳淩亂地斜斜滑在身側，她兩頰透著淡粉，唇瓣殷紅，整個人裊娜嫵媚，恰似一朵開到極盛的芍藥，她感受到崔硯池指間在她肩頭暧昧的摩挲，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“不……不要了。”
她閃躲開崔硯池隱隱有些危險的目光，細聲細氣地嚅囁。
崔硯池自是知道懷裏的美人為何這般含羞帶怯，他淺淺一笑，體貼地替任煙煙扯上衣裳蓋住了肩頭。
“好，明天。”他慢條斯理地說。
這人……！
任煙煙有氣無力地一瞪崔硯池，伸出細白的纖手不客氣地擰了下他的胳膊。
任煙煙力氣沒多大，此時更是手軟得像小貓爪，崔硯池不以為意地笑著受了她這一下，忽而不講道理地攬緊了她的腰，湊近了她耳邊。
肌膚相親，耳鬢廝磨，任煙煙呼吸漸漸變得急促，崔硯池吻著任煙煙小巧柔軟的耳垂，聲音低沈地逗她道：“子夜過了，已經是明天了。”
任煙煙躲進崔硯池懷抱，耳垂須臾羞得透紅。
“不……”她喏喏搖頭。
方才還牙尖嘴利，這會兒便是粉腮如初綻桃蕊般嬌妍羞怯，崔硯池心裏有莫大的滿足，便不過得逞地淺淺一笑，低頭輕吻了下任煙煙的額頭。
“睡吧。”他繾綣輕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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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馬離開官道奔入山林, 透過樹影的陽光落在地上細碎斑駁，煞是好看。林中鳥鳴啁啾，春意盎然, 崔硯池放松了韁繩鞍轡緩行，任煙煙舒服靠著崔硯池, 任憑他將自己帶往山林深處。
蜿蜒行過一段, 隱約能聽到清泠的流水聲，繞過片修竹, 一條小溪並座竹橋現在眼前，竹橋前兩座石燈籠上印著韋家的家徽，任煙煙驚訝地輕輕喲了一聲。
她回過頭笑瞇瞇地打趣說：“你這是請了個狗頭軍師？”
崔硯池不答任，只是催了下馬。
踏過竹橋, 山徑旁的花木明顯有了人為打理的痕跡，徑旁的土地用竹籬圈成一塊塊花圃種著奇花異草，花香馥郁，山林幽靜，任煙煙的心也跟著靜了。
再行一刻，眼前出現蓬野逸的茅屋, 崔硯池勒緊韁繩，翻身下馬。
“到了。”
崔硯池向任煙煙伸手，任煙煙打量一眼前方被樹木掩住的曲折小徑，由崔硯池抱著下了馬。
崔硯池牽著任煙煙的手順著小路往裏走，兩人幾日未見，崔硯池若無其事，任煙煙悄悄一瞥他的側臉, 莫名感到幾分失落。
“你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？”
她拿出不耐煩的口氣詢問，順便甩了下被他緊扣著的手。
崔硯池不做聲, 看上去還想賣關子，任煙煙得不到回答，直接停下了腳步。
熟悉的任性感覺撲面而來，崔硯池慣是對付不住任煙煙的小性兒，只得無可奈何地道：“都跟著我到這兒了，會不會問得太晚了點？且走吧！”
韋諸那小子最好不是把他對付柳若昭的那一套教給了崔硯池。
任煙煙悄自腹誹著，狐疑一望崔硯池，還是由他牽著走了。
“看到那艘畫舫了嗎？”
走過掩映的數叢青竹，一汪寬廣的碧潭豁然撲入眼簾。波光粼粼，長空一碧如洗，崔硯池擡手向任煙煙遠遠一指一艘泊在岸邊的裝飾華麗的畫船，含笑道：“韋諸的謝禮。”
“嗯？！”
韋諸就是家財萬貫，也不至於這麽慷慨。任煙煙扭過頭震驚望向崔硯池，崔硯池揚唇淺笑，語氣輕快：“韋諸次次向我要東西去討他未來岳父的歡心，我自是t不能讓他白占便宜。”
韋諸是大方又不是傻，用這一艘畫舫還的，可得是多大的人情。
任煙煙幽幽質問：“別糊弄我，你到底給了韋諸什麽好東西？”
任煙煙一言問中要害，崔硯池有些心虛地一低頭，如實招道：“一卷虞世南書帖。”
任煙煙先以為韋諸是被崔硯池忽悠了，但聽得崔硯池是以虞世南的書帖換得的這艘畫船，頓覺是崔硯池被韋諸忽悠了。
“虞世南的書帖？！崔大人，你可真是舍得！”
任煙煙咬緊牙關，冷切切瞪崔硯池一眼，又是不舍又是惱火。
崔硯池先前顧著討任煙煙高興，壓根沒想這多，任煙煙臉色不大好看，崔硯池不想弄巧成拙，趕緊哄道：“不過是身外之物，夫人切莫掛懷。”
身外之物……
可這身外之物是虞世南的書帖啊！
“虞世南的書帖你竟然舍得送人？這艘畫船值多少銀子？你折成兩倍還給韋諸！我要書帖，你快給我把書帖要回來！”
任煙煙實在舍不得拿愛物送人，崔硯池見她真有些急了，一時也覺難辦，任煙煙嚷著握起粉拳連捶幾下崔硯池肩頭，崔硯池硬生生受過這幾下打，趕緊擡手摟住任煙煙，截斷她的話道：“書帖的事日後再說，韋諸可是答應了，自我走後，這沿岸凡是韋家的別業，隨時由你消遣。”
崔硯池焦頭爛額，不防說出了實言，任煙煙聽到他“自我走後”那幾個字，一下便從失去心愛之物的急躁裏抽離了出來。
她定定望著崔硯池，不再張牙舞爪，崔硯池卻是絲毫未覺，只是一邊拉著她的手往船邊走去，一邊笑著對她道：“好了好了，別氣了，先跟我去看看。”
任煙煙別扭跟著崔硯池進到船艙，見到艙中擺設，卻是不禁一楞。
艙中裝飾華麗雅致，凡目光所及之處總能看到新鮮盛開的牡丹。
艙內香氣馥郁，帶著水氣的風從湖上吹進舫內，吹得牡丹嬌柔裊娜的花枝顫顫輕搖，凈瓶供著的兩朵開得盛極的粉白牡丹，任煙煙一言不發地走到案幾旁，低頭兀自看了許久。
“煙煙，又到牡丹的花期了。”
溫和眷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，好似帶回了去年那個微風拂冷，天空略顯陰灰的日子。
任煙煙悄自一勾唇角，纖指溫柔地撚了撚牡丹柔膩輕薄的花瓣。
“崔大人，你可真是又舍得又不嫌麻煩。”
任煙煙聲音輕柔，後背的曲線松弛如流線，崔硯池幾乎能想見她臉上她恬淡安然的神情，他輕輕走到她身後，目光柔和地落在花上。
“這些麻煩倒不要緊，最麻煩的是都這麽麻煩了還惹你生氣。”
任煙煙沒察覺到崔硯池的腳步，卻也沒被身側這忽然靠近的聲音嚇到，崔硯池身上熟悉的墨香味道讓她覺得妥帖，她輕輕一笑，轉過頭狡黠地向崔硯池質問：“崔大人，你可是在含沙射影？”
崔硯池笑著搖搖頭，說：“我哪裏敢。”
任煙煙回過頭，從青色瓷瓶裏抽出花枝拿在了手中把玩，人面花容交相映，崔硯池站在任煙煙身後看了一會兒，擡手握住任煙煙拿著花的手，不緊不慢地問道：“還在生氣嗎？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。”
任煙煙的身體因為崔硯池這突如其來的親昵不由自主的一僵，崔硯池話問得直白，她壓抑下突突飛快的心跳，嗔怪地轉過身，下意識地想要將面前這無賴的人推開。
“哪有你這樣的……”
“不要氣了，我很想你。”
崔硯池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讓兩人的關系繼續僵持下去，他徑直將手撐在桌沿，不講道理地將任煙煙錮在方寸之間。
“你呢？”他不罷休地向她逼問。
任煙煙少見崔硯池這般強硬，她進退無著，擡起清亮亮的眸子飛快地瞧一眼他，看到他俊朗而認真的臉，臉騰地一下紅透。
她實在迷戀他，實在做不到放著他的愛意不去回應。
“……，我……我也想你。”
任煙煙別扭地側低下頭，飛快地說出心中真意。
任煙煙心裏貓抓似地發癢，所以聲音輕而又輕。崔硯池低下頭，像是有幾分得逞的笑了一聲，任煙煙聽到他的輕笑，驀地有些惱羞成怒。
她抓住崔硯池的胳膊想將他推開，崔硯池卻是不僅得寸進尺地收緊了手臂，還笑吟吟地道：“我想你忽然回心轉意，呆了這幾天就回來了，應該也是想我的。”
崔硯池此刻的得意不同於一般男子常有的那種自大，反而更像是孩童在游戲得勝後帶著滿足的一種天真的頑皮，任煙煙不服氣被捉弄了，當即啐了一口反駁。
“呸，自作多情。”
“真的嗎？”
崔硯池圈住任煙煙反問，眼神裏竟似真的帶上了點低落。任煙煙的心不提防地往下一落，她慌亂地眨眨眼睛，想要將他推開跑掉，卻是直接被他抱住了。
“你有在想我的。對吧，對吧？”崔硯池抱著任煙煙，在她耳邊無賴地反覆詰問。
崔硯池的懷抱寬闊而堅實，任煙煙的心霎時溫熱得像被團棉花包裹住了。
她不欺騙自己的心，她不固執於讓他認輸，她承認她想他，她思念他，思念到半夜透過禪房的窗戶看到高懸於空的朗月的時候，忽而領悟了何為“願為西南風，長逝入君懷”。
明月清風裏，她誠摯地希冀自己能化為吹過松林樹梢的那陣涼風，可以在須臾間趕到他跟前，拂過他的衣襟。
如今不必寄愁明月，也不必艷羨清風，任煙煙手臂一頓，隨即義無反顧地回抱住了崔硯池。
“想你，很想你。”她熱切而迷離地在他懷裏呢喃。
她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般依戀他，這幾日分離時體會到的無力和煎熬讓她頗感畏懼，眼下的真切幾似萬般圓滿的幻夢，她難以自控地為此歡喜為此慶幸。
任煙煙裙衫上猶殘留著在古剎熏透的檀香味道，崔硯池默默嗅著那縷清幽安定的香味，在放下心來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傷感。
他始終記著自己和她不久後會有一場長長的分別，而且這分別是他主動的。
即使長久相聚，那些時光回想來也好像只有一瞬，而分離即使再短暫，也覺無時不刻的難捱，崔硯池悄然想，如果這感受能反過來，這世間悵惘的人或許能少掉一大半。
崔硯池明白自己不該打破此時的氣氛，但是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任煙煙，他覺得自己應該對她坦誠，而不是一味地粉飾太平。
“煙煙，調令下來了。”
任煙煙身體一僵，仿佛被崔硯池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兜頭潑了盆透心涼的冷水。崔硯池感受到抱著他的人不動聲息地屏住了呼吸，心亦是往下沈。
任煙煙從崔硯池懷裏直起身，微妙地與他拉開一拳的距離。
“我被派去了阮州五郡。”
阮州離京城八百裏，與數千裏外的邊境相比離京城不算遠，可八百裏，怎麽也不算近。
任煙煙嘴角一顫，仍然盯著崔硯池不說話，崔硯池低眸一晌，繼續說：“五郡巡查，大概需要三月的時間，加上來回的路途，應該會去四個月……”
大齊禦史巡察，巡期比預計的多出幾倍也是常事，任煙煙明白四個月只是一個安慰性的說法，因此聽著不覺發起抖。
“煙煙……”
任煙煙蒼白的臉色讓人看了實在擔心，崔硯池心裏揪得難受，擡起手想要撫住任煙煙的臉頰，可手未及觸碰到她臉頰，就被她用力的一把抓住了。
“你什麽時候走？！”
任煙煙聲音顫抖地大聲問，語調急切高昂，竟給人絕然鄭重的感覺，崔硯池一楞，不覺望進了她光亮閃爍的眼眸。
“我得在五月十五之前到束安郡，所以……，差不多六天後就該啟程了。”
六天……
只有六天了……
任煙煙再也無法假裝冷靜，她嚶嚀一聲，垂頭抵在崔硯池抓著的那只手上。
“煙煙……”
晶瑩的水滴從崔硯池的指縫滑落，濡濕手上的淚珠仿佛還帶有眼睛的餘溫，任煙煙纖細的肩膀劇烈的聳動，崔硯池展開手掌，沈默地撫住了任煙煙溫熱柔軟的臉頰。
他沈默，不僅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，也是因為他到最後也沒有向陳大人求情，讓他不要把自己調得離京城太遠。
崔硯池明白只要自己提出請求，陳大人就一定會“體諒”他，但他思前想後，還是說服不了自己開這個口。
他猶豫著，猶豫著，直到陳大人旁敲側擊地詢問安平王府的態度t時，拿出了最公事公辦的口吻。
他不想打破自己堅持的某些東西，即使這堅持說出來會讓人發笑，即使他會因此多吃苦頭。
“煙煙，對不起……”
崔硯池輕聲道歉，任煙煙擡起頭淚眼朦朧地一望崔硯池，旋即撲到了他懷中。
此時此刻任煙煙的淚著實燙得崔硯池心尖發疼。
苦澀在崔硯池心頭泛開，為什麽他最後會選擇讓任煙煙承受分離的痛楚呢？為什麽他將她視為了最親近的人，卻還是選擇了傷害她呢？
是因為他相信她一定會諒解自己無謂的堅持嗎？是因為正是明白她愛他，所以他才無所顧忌嗎？
崔硯池的心情沈郁得如積滿了雨的陰雲，他說不出什麽安撫的話，就只是一言不發地抱著她。
畫舫在水面上平穩地行駛，綠影白雲透過花窗一點點的後退變化，窗前的造型清雅的青瓷瓶裏插了幾只開得熱烈鮮妍的牡丹，春暮明朗輕快的景色，顯得懷裏抽抽搭搭的哭聲更是寂寞。
“我等你……”
“我等你！”
崔硯池的思緒隨著水波被船劃開的聲音慢慢飄遠，仿佛模糊進了一片悵惘的虛空。
任煙煙擡起頭，大聲地向崔硯池重覆，崔硯池被她篤定的聲音喚回神思，低頭看到她臉上既像是在對他保證也像是在敦促自己的神情，竟然莫名被她震懾住了。
任煙煙的眼睛清清亮亮地盈滿了淚，可眼神絕不軟弱。
“我等你，所以你一旦做完了你該做的事，就要馬上趕回來，一刻也不許拖延！”
她不容反駁，甚至有點居高臨下向崔硯池命令。
崔硯池怔然看著才面前淚痕未幹，鼻尖紅紅的少女，心情竟然一點一點地變得輕松。
他再沒有任何懷疑，也沒有任何疑慮了，因為任煙煙給他的東西如此純粹，如此誠摯，他根本不需要給自己徒增煩惱。
其實任煙煙一直都比他想的要強大，其實柔弱只是她的表面，其實她的堅定不比他少一分一毫。
而他要做的、該做的，只有坦誠地回應她這一件事而已。
“我一定、一定、馬不停蹄地趕回來，一刻也不敢拖延。”
崔硯池認真看著任煙煙的眼睛，篤定地向她承諾，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，任煙煙看著他俊朗的面龐，眼角徐徐綻開了笑意。
不知怎的，崔硯池這句話讓她覺得他和她哪怕相隔千裏，其實也沒有分開，她要他一顆心都在自己身上，而她已經得到了。
笑意在任煙煙臉上越漾越開，崔硯池熱忱的目光瞧得她臉越來越熱，她羞得一低眼眸，躲開了。
“煙煙，你真厲害。”
崔硯池甘拜下風地一笑，將任煙煙重新攬進懷裏。
厲害？什麽厲害？為什麽這麽說？
任煙煙對崔硯池的話不明所以，不過崔硯池的懷抱安穩，她也就懶得多想了。
是夜，朗月疏風，天水澄明，涼風從臥雲閣的窗戶貫入，吹起了榻前層層疊疊的輕紗，任煙煙有些失神地蜷在崔硯池懷裏，汗濕的額發縷縷貼在頰邊，崔硯池仰面躺著，發髻有些散亂。
兩人依偎著許久無言，崔硯池心不在焉地聽了會兒閣外的蟲鳴，低頭看向了同樣不知魂游到何處的任煙煙道。
“你在想什麽？”
任煙煙聽得崔硯池這聲低沈的問，下意識地擡起頭，乖巧地望向了他。她眸中春水暖融，肌膚白皙瑩潤得如上好的白玉，崔硯池眼神一黯，不自覺摟緊了搭在她肩頭的手。
任煙煙衣裳淩亂地斜斜滑在身側，她兩頰透著淡粉，唇瓣殷紅，整個人裊娜嫵媚，恰似一朵開到極盛的芍藥，她感受到崔硯池指間在她肩頭暧昧的摩挲，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“不……不要了。”
她閃躲開崔硯池隱隱有些危險的目光，細聲細氣地嚅囁。
崔硯池自是知道懷裏的美人為何這般含羞帶怯，他淺淺一笑，體貼地替任煙煙扯上衣裳蓋住了肩頭。
“好，明天。”他慢條斯理地說。
這人……！
任煙煙有氣無力地一瞪崔硯池，伸出細白的纖手不客氣地擰了下他的胳膊。
任煙煙力氣沒多大，此時更是手軟得像小貓爪，崔硯池不以為意地笑著受了她這一下，忽而不講道理地攬緊了她的腰，湊近了她耳邊。
肌膚相親，耳鬢廝磨，任煙煙呼吸漸漸變得急促，崔硯池吻著任煙煙小巧柔軟的耳垂，聲音低沈地逗她道：“子夜過了，已經是明天了。”
任煙煙躲進崔硯池懷抱，耳垂須臾羞得透紅。
“不……”她喏喏搖頭。
方才還牙尖嘴利，這會兒便是粉腮如初綻桃蕊般嬌妍羞怯，崔硯池心裏有莫大的滿足，便不過得逞地淺淺一笑，低頭輕吻了下任煙煙的額頭。
“睡吧。”他繾綣輕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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